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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译文】《童提灯》——黑史郎(一)

2023-08-12 19:31:31    出处:哔哩哔哩

前言:感谢遮卢兄赠书……这大概是我见过最自由的故事。

其实多是日本民俗恐怖内容,克要素很少,与其说是克苏鲁,不如说是京极夏彦……本来我想这么说,但是它真的……嗯……或许诸星大二郎的《妖怪猎人》系列在民俗上做的比它好,但是它真的是……我不太好形容。


(资料图片)

旧日支配者拉古则·希耶(ラゴゼ=ヒイヨ)的典出作,在黑史郎后续的作品《未完少女洛夫克莱夫特》中被称为“无神谕之月”(託宣無き月)。

另外,翻译的时候着实感觉到了形容女性化男子的词语匮乏。( )

注:本人对日语的了解程度只可用悲剧来形容,故该译文只可用作试读,无法保证完全译为本意。

渣译:南·政

未经译者允许,禁止无端转载

《童提灯》

黑史郎

目录

第一章  人地狱

第二章 彷徨变异

第三章 常世跋涉

第四章 惠比寿寄临 

(注:日本人会把一切顺水漂来的不明物体称为惠比寿。)

第五章 战

第六章 宴

女人躺在不知名的大树旁。敞开的衣物下,露出仿佛能驱除夜里黑暗的、白瓷般的大腿。

脸颊似蜡油般透明,嘴唇如果实般红润,长长黑发流动的支流与流向森林深处的主流汇聚。

割草镰从鼻翼插入,直到女人的下巴下划出一道弧线。

女人还活着。

镰刀从脸上穿过仍不能致命吗?

又或者已经活生生化为了鬼?

已经不想再活下去。

期望能早早了结。

不知怎的,竟落到这样下场。追溯可憎的记忆,女人似乎叫“吉(ヨシ)”这样的名字。

被绑在门板上、扔进大海的吉,在以十字架的姿势钉住、面朝下的状态下,随着波浪漂浮。

被冰冷的大海夺去了呼吸,冰冷僵硬的死亡蚕食着吉的身体。

与突出的礁石轻触,在波浪的冲击下,门板翻了过来。

万幸不死,但被海浪冲到了海面上来。

腹中一阵绞痛,怀上的胎儿已是不活了,肚子上被打了那么一拳。

冲刷着,冲刷着,无数次的夜晚与早晨来临。

醒来时,躺在这棵大树旁。

胳膊上还缠着把自己拴在门板上的湿绳子,但门板不见了。

反正自己会死,更加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了。

抬头看着那棵不知名的树,树枝伸展开来,就像骨节分明的骨掌,想要抓住群青色的天空,从那指缝间可以看到朦胧的月亮。

吉坐起身,看了看旁边的草丛。

从那里传来了蛙鸣。

咔嚓一声站了起来,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右倾斜,又向左倾倒。

像口水般从嘴里溢出的红色东西,无声滴落在枯叶上。

对让自己经历这种遭遇的男人,不禁抱怨道。

死的掉吗?死不掉吗?

为何不直接将我斩首?

如果那样做了的话。

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再爬起来。

这样回不去的。

就算活了下来,这张脸也没法回到哪里去,这张连接着镰刀的脸。

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鬼。

现在也想吃草丛里的青蛙,想吃到无法自已。

因为我,因为我啊,因为我活了下来啊!

刮风了。草低语着,枯叶下的虫子宣告着。

马上就要来了。

远处的黑暗中,“嘭”的一声,点亮了一盏小灯。

它漂浮在草地上方。

一边摇摇晃晃,一边慢慢靠近。

是吗?那是——

那是指引鬼的灯。

童提灯(わらべちょうちん)

第一章     人地狱

尽管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,但阿扎子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活过了二十年。

看上去就像个一尘不染的小姑娘。

但阿扎子是个男人,而且早就被父亲玷污了。

先说说被抛弃的经过吧。

***

阿扎子的父亲弓彦是个渔夫,是个只对酒、赌博和女人感兴趣的无趣男人。

不捕鱼的日子里,他一定会终日饮酒或把有相关癖好的男人叫到家里玩纸牌。

每逢雨季,素不相识的人就会频繁进出这间屋子,门前几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像死鲫鱼一样堆叠在一起。

捕鱼的日子里,他也同样沉迷于掷骰游戏。赌场当然是开设在海上、船上。玩丁半博打(猜单双),把新鲜的鱼作为下酒菜。这样的话,工作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。如此享乐生活还能维持,可能是因为弓彦有赌博的天分吧。

酒与赌博是少不了的,但女人就不一样了。

这个渔村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与弓彦独处,就算奉承的说,他也称不上长得好。搓衣板一样的方脸正中坐落着一个胖墩墩的鼻子,就像树根上长出的白蘑菇。因为鼻头油光锃亮,所以被人称为“光秃鼻”(てっかり鼻),背地里被人瞧不起。而且,左耳像是被咬断了,几乎没有残留部分,给人一种破坏面部平衡与整体中心的怪异感。

脾气暴躁,酒量也差劲。一不高兴就举起拳头,生气就会打到晕厥过去。如果无法泄愤,就往对方脸上吐痰,骂世界上最难听的脏话。但他打架又没有多厉害,打起来很弱,所以弓彦打的都是弱者。只要一恫吓,就会改变脸色;只要瞪视他,就会乖乖挨打。只敢对胆小鬼举起拳头、吐痰、谩骂。金钱方面也很狡猾,借了钱就敷衍了事,催促也是慢吞吞的样子。尽管如此,他性情乖张,借来的钱如阎魔般严加收取。

一分不少,当然还能每日获利。

倘若把生命与财富放在天平上,生命就像纸片一样轻。喝醉的渔夫同伴掉入海里时,能否放下救生绳取决于金钱,如果借钱给他,他会慢慢放下绳子,在借钱的基础上再填一份恩情。如果你欠了他的钱,那就不要放松警惕。把手放在船舷上,他会夸张地说:“船要沉了。”然后用船桨殴打。如果没有其他同伴前来阻止,目前至少有五六个人为此命丧黄泉了。

没有女人会喜欢这样的男人。

即使不是这个理由,村里的女人也很少。

赤不净(月经血)会错过渔期——按这种毫无依据的迷信,渔村里有规定,不准妻子以外的女人住在渔村里。

因为“奥间口”讨厌月经和分娩的污秽。奥间口是在大海的尽头张开大嘴,从海面露出山一样的脸的巨物。潮起潮落就是奥间口的呼吸,渔村忌讳赤不净会干扰奥间口的呼吸,扰乱大海。只要生下女儿,满十岁就必须送到其他地方去做佣工,成为了渔村男人的妻子才能回到出生的故乡。因此,一到某个时期,男人们就会到成为学徒的女儿们处找媳妇。就算这样,可喜可贺回到村子的女人,在来月经与生产时,也必须在一所叫产屋(ウブヤ)的小屋里和家人分居。如果丈夫事先离开了,她就必须丢下孩子离开村子。等到下次可以回去的时候,就是不能再生育时了。在这个对女人有严格规定的村子里,能有从别处嫁过来的女人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,是与宝物同等贵重的存在。所以,阿扎子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嫁给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渣男。

“喂,有谁,有谁来呀,快把这东西拔掉!”在沙滩上玩耍的孩童们一齐“哇”地散开了。远远望去,在孩子们中间,坐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,提起膨胀了一倍的右臂,向周围人祈求道:“把它拔掉吧!”膨胀的手臂上排列着玉虫色的疣,疣一旦破裂,就会从藤壶状的创口里喷出腐叶色的汁液。“哇!”孩子们围着的圈子扩大了。“拔出来,拔出来!”在那膨胀手臂垂下的鼓鼓肘部上,一朵颜色极其鲜艳的扁平蘑菇仿佛在笑着般摇晃着伞柄。这就是他想拔出来的东西。

“你看阿立(タチ坊)的胳膊,胳膊肘。”

“哇,泡沫要把他吃掉啦。”

“是从伤口钻进去被吃的吗?”

“又被火车童打了吗?”

“不对,是阿立自己弄的,昨天在泡岩那里用手捉球鼠妇(団子虫)的时候,手肘被岩石刮伤了,对不对?阿立。”     

“那么,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根了吗?真是个笨蛋啊。”

“过了一晚上么,那可不行。”

“这是件大事,谁去把阿立的父母叫来!”

“嗨,阿立,站的起来吗?去海边洗一洗怎么样?”

“笨蛋,不要用海水,据说海水会让根长得更快。”

“那就把沙子洒在疣上,别让疣的汁液溅出来。”

阿立开始痉挛,“咚”的一声仰面倒下,张大的嘴巴里牙齿纷纷脱落。淡粉色的舌头像胆小的鼹鼠般进进出出,把牙齿一颗一颗吐了出来。

“糟糕,糟糕了。”

“不拔掉的话会死的。”

“我们做不到,快点叫他的父母来。”

独自站在岩石后的阿扎子担心地看着这样的光景。

“什么嘛,别看这边!”

眼睛眯成三角形,沙子被抓起扔了过来。

“那家伙怎么了?”

“这家伙总是这样,总是在背后盯着我们。”

“别看了,跟你没什么关系。”

“这位是个女人啊!”

“和女孩玩去吧,人妖(男女)。”

年龄相仿的孩子都讨厌阿扎子。

少年们把长得像女孩子的阿扎子当作娘炮、人妖、娘娘腔的混账,瞧不起,绝不让他加入他们的游戏圈子。只要靠近,就会招来尖锐的视线、唾沫、石块和辱骂。

“嘿,你没看见我们在这吗?”

“求你了,别靠近。”

“那孩子好像没有朋友。”

“嘘,要被听见了。”

女孩们讨厌阿扎子的原因略有不同。尽管没有抹白粉,但阿扎子的皮肤却很白,脸也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女孩都粉嫩。阿扎子比任何女人都更像女人,就像被抛弃在沙滩上的水母,有着病态的透明感,她们对他怀着厌恶、恐惧、嫉妒交织的复杂感情。

身处男女交界处的阿扎子没有容身之处。阿扎子被人所避开,不仅仅是因为容貌上的不幸。真正的原因反而在于弓彦,因为孩子们的父母几乎都讨厌弓彦。不要和游手好闲的无赖家小鬼玩,无赖养大的小鬼也是无赖,会传染上无赖的习性。

但,世界并没有就此抛弃他。

有几个人愿意与这个独来独往、阴森恐怖的无赖之子玩耍。村里的大人们认为比阿扎子更坏的三个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。这帮恶童有一种、十种乃至上百种恶癖,在村里被蔑称为“火车童”。首先,他们都是孤儿,父母在很早以前就因病或事故去世了,由佝偻的爷爷奶奶代为照顾。没有父母的呵斥,三个孩子充满了淘气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想做多少就做多少。起初,大人们会呵斥他们,给他们沉重的拳头,但这样不会让他们老实,恶作剧只会越来越严重。当活到了十岁的时候,就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怪盗,恶作剧也超出了限度,不再是小毛孩干的恶事了。 

全列出的话篇幅太长,所以粗略列举一下:

把晾在架子上的鱼干倒进沟水里、走进船屋撕烂渔网、把脚探进鸟笼里然后打开笼门、在船里撒遍大小便和螃蟹的尸体、用锯子锯倒作为归船标志的龙灯松。把被夸为“美女”的女孩的头发用剪子剪成野草般,让她变得更美;倘若有一个孩子他们不喜欢,那么不论年长年幼,他们会打他、踢他,把他捆住吊起来,强迫他吃土块与虫子,剥光他的衣服,把他放到床上,一边说着“保重了”一边把船漂向大海。

一听说有葬礼就高兴地过去,吟着“什么啊,谁死了,哪个蠢货死了啊”,一边大口大口吃着偷来的贡品。最喜欢的是趁人不注意掀翻棺材。如果仍不满足,就把尸体拖到街上,在草丛的阴影里看着乌鸦去啄食。这一恶行正是被称为火车童的原因。为免火车童靠近,村民们举行葬礼时会在棺材间点燃苦草,并派人看守。(注:火车,传说中夺取尸体的妖怪,《东方地灵殿》的火焰猫燐也用了这一传说)

摔倒的孩子哭声令人烦躁,真是件可怕的事。泡沫菇(泡沫茸)与膝盖上的擦伤处欣喜地相接,这种令人厌恶的蘑菇只在被称为泡岩的奇岩上成群生长,它们比蚊子更渴求血液,如果在泡岩周围受了伤,遍布岩石与地面的蹼状根须就会钻进伤口,孩子们很害怕这一情况,称之为“被泡沫吃掉”,一旦被吃,它们会立即生根扎进伤口,如果不立刻切除、把嵌在红肉里的纤毛一根一根拔出来,就会变得和阿立一样。换句话说,玉虫色的疖子会在全身的肌肤上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出现,互相挤压、破裂开来,流出腥臭的脓汁。

可怜的是,没有及时得到处理的阿立,由于疖子破裂的伤痕和为了拔除菌根留下的切口弄的全身破破烂烂,如此壮烈的治疗也毫无意义,就这样变成了泡沫菇的培养基。不知是父母把他抬走了,还是自己依靠残存的意志勉强移动,在泡岩前抱膝而坐,一天天渐渐失去了人类的模样。

把这些东西寄生在哭泣的孩子身上,并以此为乐,火车童真是坏到了骨子里。

在偷窃方面也很独特,侵入独居老人的家中,堂而皇之地把衣服、佛具、值钱的东西都收进袋子里。把偷来的东西卖给从京城来的行商,之后又尾随归家的行商,在人迹罕至的路上从背后袭击,用石头与木片把他们打到半死,不仅是商品和钱财,连草鞋和兜裆布都要抢走,贪婪至极。

如果做了连山贼、夜盗都不如的坏事,就必须给予与大人同等的惩罚。在集会上,当着大家的面把数条罪行一一谴责,身上被反复多次泼了水,被生气的大叔用粗棍子狠狠地殴打,被绑在街道上公之于众,不提供饭食和水。连恶童这时也像小孩子一样涕泪交合,乞求着原谅。对此感到悲哀的大人们敦促他们改过自新,说“以后不要再犯了”,原谅了这三个人并解开了绳子,但在这之后,灾难接二连三的降临到惩罚他们的人身上。殴打恶童的男人们在床上睡觉时,被用大石头砸了脸,鼻子被砸断了。朝他们泼水的女人,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安睡的床上被放了好几只螃蟹与蜈蚣。踢了他们屁股一脚的男人,在如厕时被人用鱼叉从小窗户里戳了进去。把他们绑起来在大街上示众的人,囤积的所有柴火被烧了个干净,他的家人几乎被冻死。

渐渐地,火车童们变得狡猾,不再留下做坏事的证据。在大人面前装得像个小孩子,在看不到的背后做了许多坏事。看到坏事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害怕被报复而噤口不言。与阿扎子不同,这三个人是在其他意义上被回避的存在。

这些恶童见了阿扎子就“哦”一声,说着“不合群的人之间可以融洽相处”,让阿扎子加入了玩耍的圈子。

把灰倒在他头上,把衣服脱光,绑在蚊子丛生的杂木林里。把他关在茅房里半天,给他吃的东西就像路边的粪便或土块。给他吃他们吐出来的东西。把他扔进海里,每当想爬上岸时就用棍子戳他。一看到他这幅样子就大笑,把他脖子以下埋在沙滩里,在他的身上撒尿,就算拒绝也强迫他喝下去。让他吃蓑虫,一吃就吃十只。还让他吃死鱼上的蛆虫。打上他一顿,说是无聊。闲的没事就让他去取蜂窝。把腿揍青、让身上起包、把结痂的疤再剥起、想在他的伤口上再寄生泡沫菇、勒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勒死、给他一根绳子让他去吊死。无论阿扎子做什么或被做什么。火车童们似乎都乐在其中。

“阿扎子就像是老婆婆穿的大裆裤(モンペ)。”每当火车童们看到被剥光衣服的阿扎子时,都会笑着这么说。

左大腿的根部、颈部和右脚踝一周、从右肩到左腋下,腹部和肋下也有,一条条扭曲的环形红线,就像把小小的身体切成几等分留下的痕迹。恶童们把这样的身体比喻成老太太穿的褶皱重叠的大裆裤。

“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“你果然很奇怪,分不清是男是女。”

“喂,你真的是人吗?”

“这样吗,我知道你的身份了,你是鬼的孩子(鬼子)吧?”

“哦?是鬼子吗?”

“没错,就是鬼子,阿扎子是鬼的孩子,阿扎子是鬼子。”

后面也会提到,这个村子里很忌讳鬼的孩子,说是鬼披上孩子的皮变的。

“所以说你果然不一样啊。我就觉得你长着女人的脸,又有着欧金金很奇怪啊。你是披着男人和女人缝合在一起的皮吧。快,鬼子,你快说啊。”

不对,不对,阿扎子光着身子哭诉。

“你看,鬼也会像人类一样说话、会哭、会撒谎。”

“会吃东西,还会排泄大小便,真是个有趣的家伙。”

“鬼子阿扎子,和你在一起很开心。在这个无聊的村子里,还能找到你这样有趣的家伙,我们很开心。”

“永远玩下去吧。”

“我们一起玩吧!”

“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吧。”

“和睦相处吧。”

“我们是好朋友嘛。”

“因为啊,我们都是离群者嘛。”

早就知道了。并不是在陪自己玩,并不是关系多么要好。知道的,自己只是个游戏的玩具,就像竹蜻蜓和球一样。阿扎子早就明白了,明明知道,却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。

从此,阿扎子被称作鬼子。

村里的孩子一看到阿扎子,就喊着“出村去吧鬼子”、“亮出角来,露出牙来”,扔着石头追来追去。对阿扎子来说,活在这个世界上果然很辛苦。

但就算这样,也没有被世界彻底抛弃,也有人愿意和这样的阿扎子一起玩。

那是一个比阿扎子小一岁,名叫海乃(カイノ)的女孩。头发蓬乱,年纪尚轻头发就发白了,眼梢总是积有眼屎,个子比阿扎子矮上两个拳头,就像冬天的螳螂那样枯瘦,胳膊和腿细若枯枝,衣衫褴褛,身上散发着银杏果捣碎后的味道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她都是个家境贫寒、体弱多病的姑娘,但她比任何人都善良。虽然不像对待阿扎子那样严厉,但她也被其他孩子排挤在外。海乃既没有瞧不起阿扎子像女人,也没有因为他被叫做鬼子而感到恶心。她会温柔的和他说话,也会偷偷和他玩。看到阿扎子遭了殃,她会哭着摸摸他的头,抱紧他、安慰他。贵重的金平糖也不一个人吃,要分给他一半。不管怎么说,和火车童相比,与海乃在一起阿扎子要更开心、笑的更多。阿扎子开始躲避火车童和其他人,把更多时间放在和海乃偷偷玩耍上。

“总有一天,我想和阿扎子一起去山的那边。”

“你想去京城吗?”

“嗯,当然也想去京城,不过不去也行,我听妈妈说过山那边有很多村子。”

“别的村子和这个村子不一样吗?”

“我不知道,我不喜欢这个村子。每个人都不友善,闻起来还臭,我想离开这个村子,去个很远的地方。”

“嗯,我也是。”

抬头仰望着宛若被黑缎子裹住的群山,在火烧般赤红的天空映衬下,山影越发黝黑,仿佛一张若隐若现的巨脸俯视着整个村子。

“你不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吗?看上去很痛苦。”

“嗯,是吗?我不知道。”阿扎子觉得自己肯定比他们更憋闷、更痛苦,但他没有这么说,而是把话咽进了肚里。因为这种事用不着一一说明也很清楚。

“从山的那边来的人很不一样。他们看起来很开心,肩上很轻松,走路的样子也雀跃,背也挺得很直。这其中的区别是什么呢?我不知道,所以我想去山的另一边看看。”

“山上有妖怪(化け物),还有可怕的鬼,我们是无法越过的。”

“阿扎子害怕妖怪和鬼吗?”

“那当然了,既然是妖怪和鬼,那肯定很可怕。”

“是吗?我不太害怕。”海乃的眼睛僵硬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。

“人更可怕。”

“啊……嗯,是啊。”

被毁谤为鬼子,被扔石头的是阿扎子,所以他点了点头。正因为站在非人的一方,被人所驱逐,这才知道人的恐怖。正因为远离人群,才能客观看待人的可怕。那么,海乃是站在哪一侧来看待这恐怖的呢?

“阿扎子你知道吗?鬼其实是人变成的。”

“啊,你说鬼子吗?”

“不,那是鬼披着人皮的东西。不是的,我妈妈说鬼原本就是人。”

“人怎样才会变成鬼?作恶吗?”

那么,就知道有几个人能变成鬼了,那家伙、那家伙、那家伙和那家伙——

“我不知道变成鬼的方式,但我听说过这样的话,‘鬼会残留人的容貌’,所以一看就知道是谁变成了鬼。”

“那真是讨厌,鬼的样子一定很令人生厌吧。”

“我听说妈妈说她也要变成鬼,她说如果有人严重伤害了海乃,她就会变成鬼。”

顷刻间,海乃缓缓露出微笑。

“哦,啊,那妖怪呢?人也能变成妖怪吗?”

“妖怪不是人,它们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东西。”

“很远很远。”他望向渗入青黑色彼方的船影。“是海的那边吗?”

“再远一点,再远一点。”

“还要远吗?比奥间口所在的海还要更远?”

“对,但我不知道。奥间口也很远,嗯嗯。”

鬼与妖怪,阿扎子分不清它们。在村子里,鬼与妖怪是分开说的。鬼是住在山里的,而妖怪则在海里、山里、家里的地炉里和土间里。对人畜危害多的是鬼,掳食人和家畜。妖怪虽然也对人有威胁、会吃人,但并不像鬼那样让人害怕,用酒、饭团等供品就能轻易讨好,也有作为神大人来崇拜的。泡沫菇和奥间口也是妖怪的一员,如果从外观上区分的话,残留人类特征的就是鬼,与人的外形相差甚远的可能就是妖怪。

在他沉思时,海乃还琢磨着“更远的地方”,并发出了嗯嗯的呻吟声。“到底有多远呢?是在天空之外吧,一定太远了,无法测量。”

二人梦想着从未见过的遥远地方。京城里,大宅院鳞次栉比,几乎要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。海面上漂浮着五色的宝珠与花朵、七色鸟翱翔的远海孤岛、深谷环抱的金黄色河流、铁水倾泻的瀑布、草原上呼吸肚子就能饱的甜风、下金平糖雨的村落、在无人知道的地方,妖怪昂首阔步的前进。

“如果我能重生的话,最好是做妖怪,而不是人。”对未曾见过的桃花源的向往,终于让一个小女孩说出了这样的话。“做鬼也可以,但鬼必须生来是人,我已经不想再做人了。”

“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?哦,我们还是人,所以山里还是很危险的。”

“那就趁天道大人(天道様)出来的时候翻过山去。”

“你是说趁天还亮的时候?”

“嗯,鬼和妖怪都是在黑暗的夜晚出现的,那么早早出门就行了吧。”

“嗯……那样的话,应该可以。”

“可以去,那么约定好了,阿扎子,我们找个时间翻过山去吧。”

“嗯,说好了,到了京城,我想吃很多金平糖。”

“京城?我不能穿这身褴褛就去,头发也得洗干净。阿扎子,帮我把头发扎起来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,这样就不用麻烦我妈妈了。”

茅房后的草丛里,村外长着青苔的庚申塔内侧,在这昏暗潮湿、无人靠近的地方,二人像球鼠妇一样缩成一团,彼此低声诉说着梦想,定下了约定。但愿这时间能流逝得慢一些,阿扎子这么想着,但这种惬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
有一天,海乃从村子里消失了。

与疯狂地寻找着孩子的母亲不同,村里的反应很冷淡。“又来了?”

孩子消失并不稀奇,因为包括这个村子在内的广大地区,有许多孩子遭遇了鬼隐。

在阿扎子所在的渔村,这被称为“鬼布团”(鬼布団)。从山上飞来褥子,把孩子包起来带走。被带走的孩子会怎么样呢?会被鬼挖出肚子里的东西,作为肠锅的配料,或者是直接从嘴里把肚子里的东西吸出吞下。如果失踪的孩子回来了,一定不能让他(或她)进村子,据说那是披着孩子皮的鬼子,很容易就会给村子带来瘟疫、疾病与饥荒。

心爱的独生女,没想到竟遭遇如此悲惨的事情。“哎哟,哎哟”的放声大哭,母亲迈着如笨拙人偶般蹒跚的步伐,村里的年轻人们为了寻找海乃,一马当先的进了山。在母亲的哭泣声中,年轻人也不甘示弱地敲锣打鼓,大声呼喊海乃的名字。无论怎么叫着,无论怎么呼喊着,那个贫寒、病弱、心地善良的姑娘都不会突然回来了。几天后,海乃的母亲纵身跃下了悬崖,海乃的母亲没能成为鬼。

另外,只剩一个人的阿扎子被火车童们当成玩具的日子又回来了。居然逃走,还躲藏了起来。被拳打脚踢后埋在了沙滩上,没有给金平糖,但是尿了泡尿。啊,多么可怜,多么可怜啊,早知如此,阿扎子也和海乃一起消失掉就好了。

不,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。海乃失踪后不久,阿扎子遇到了一个叫矶村助(キコスケ)的少年。

他比阿扎子年长四岁,几年前父亲因为出海捕鱼时发生了事故离世,与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三人生活。身体并不健壮,很虚弱又没有怀孕的母亲被允许留在村子里,她行动不便,没法像其他妇女那样在海边工作,只能靠缝补渔网糊口。缝补渔网是老人的谋生手段,而这收入微薄也是众所周知的。家里穷的要吃灰尘,考虑到母亲的身体状况,矶村助决定让她辞掉工作,自己接过父亲的担子,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。现在,为了母亲的身体和药,为了总是挨饿哭泣的妹妹,矶村助虽然年纪尚小,却和大人们一同上了渔船。

几乎每个月都在海上收网的矶村助,是很难在村子里见到的,但有时他们不得不停止捕鱼一两天,因为剑鱼(メカジキ)让当时的渔夫最为苦恼,会在雇主的船底钻出一个洞来。

就在这时,矶村助看见了被埋在沙滩上浇着小便的阿扎子。

“你们这些家伙聚在一起对这女孩子做了什么!”并把拳头砸到火车童的头上。

矶村助晒的乌黑的手臂和胸板,经过拉网的锻炼后像成年人那样结实。不出意料的,火车童们脸色苍白地跑开了。矶村助看着从沙子里挖出来浑身沾满尿液的阿扎子,笑着说:“我的拳头还是管用的。”这就是两人的相遇。

从那以后,只要看到阿扎子被扔石头或被追赶,矶村助就会出手相助,大吼一声,举起拳头把他们赶走。

“你没告诉你父亲你被欺负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是不能说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明白了,这种事经常发生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只有海上起风暴的日子才能看到你,你每天都是这样的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是么,如果你看到我的话,我倒是可以帮你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我会很快为你助拳的。”

“喔。”

“捕鱼的日子是没办法的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不过,不捕鱼的日子,我会陪着你的。”

可能因为总是和大人在一起,矶村助的想法和说话方式都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。他很可靠,也很大胆,也许正因为如此,阿扎子和他在一起时会感到莫名紧张,被他搭话也只是以“嗯”来回应。回想起来,此时阿扎子的心或许更接近女孩子。矶村助一直以为阿扎子是个女孩子,不过阿扎子觉得被人这么看也无所谓。

总之,这次相遇对阿扎子的人生是很重要的。

话说——这个矶村助,也从阿扎子的面前消失了。某日清晨,一户贫穷人家的房子着火,像被烤焦了的花林糖一样的矶村助和他的母亲、妹妹一起被发现,三人并排躺在草席上。清晨洁白的阳光洒在沙滩上,阿扎子呆呆的望着他们。火车童们笑着对他说:“以后请多多关照。”

好了,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保护阿扎子了。

***

阿扎子刚满十岁的晚上。

好冷啊好冷,弓彦搓着手钻入阿扎子的被子里。那天晚上并不是很冷,但他浑身散发着汗味凑近过来,把毛茸茸的腿缠了上来。他把鼻子贴在阿扎子的头发上,闻了闻味道。今天晚上的父亲很奇怪。正当阿扎子感到发痒时,一张方脸从上方探了过来。

“这样面对面仔细一看,你的脸蛋真漂亮啊。”

无法忍受那双黑暗中盯着自己的眼睛与那股酒味,阿扎子转过脸去。弓彦压在了身上,很重,味道很难闻,又很热。阿扎子很混乱,因为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,既无法推开他,也无法钻出被子。弓彦粗暴地把阿扎子翻过身,让他脸朝下躺着,并让他抱着枕头。不知道要干什么,但阿扎子照做了。

“姑娘们都去做佣工了,得给你也找份工作。”

从这天晚上开始,阿扎子只能在弓彦面前当女人。

几乎每晚弓彦都会像这样钻进被窝。

阿扎子一言不发,任凭着他摆布。既没有哭喊着说痛,也没有祈求他停下来,而是仿佛作为工作默默忍受着。

直到这件事结束,他都一直注视着父亲晒黑的皮肤,上面布满汗水,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湿润的光泽。弓彦的汗水滴落到眼眶里,渗入进去,大概掺杂了海盐,每次渗入阿扎子都感到害怕,如果在他的眼睛里形成了海,那么鱼就会栖息其中,那样的话眼睛会被鱼吃掉的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只要弓彦钻进被窝,阿扎子就会闭上眼睛,让自己的心蜷缩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。不知不觉就结束了,弓彦在旁边打着呼噜,他悄悄钻出被子,走到外面,用清水洗涤了身体。

***

是天空泛着白烟的季节。

当山披上红衣时,一种像绒毛一样的东西会突然出现,仿佛要把白色的天空遮住似的在空中飞舞着。这种像空中残雪的东西被称为“雪虫”,阿扎子很喜欢它们出现的时期。

雪虫的出现是冬天来临的预兆,大人们为买柴火、确认储存食物等过冬准备忙得不可开交。渔村人十分喜欢雪虫,认为它们是丰收的祥兆。实际上,每年这个时候,弓彦也忙于工作,连说闲话的时间都没有,每天晚上筋疲力尽回到家,他都会喝完酒后直接躺在被窝里打鼾,所以一起过夜的次数也变少了。对阿扎子来说,这是他最期盼的时期。

有时,他会想抓住一只误入屋内的雪虫,它们在天气冷的时候才出生,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物呢?但是不管怎么抓,每次都能轻松从手上溜走,所以一次也没有抓住过。

曾见过一具可能是雪虫的尸骸,在厨房里徘徊,被水壶里沸腾而起的热气赶跑,掉进了灶台后面,他立即跟了上去,探头一看,灶后什么也没有,但当他趴在地上仔细观察时,发现地上有一团兔毛似的影子摇动着。他第一次知道,雪虫是没有眼睛、腿和翅膀的妖怪。

渔村一次又一次的迎来了雪虫飞舞的季节。

阿扎子的样子还是十岁。

说起来,那之前阿扎子的样貌就没有变过。容貌、身高和体重都与六七岁时一样。那么,再那之前又是怎么样的呢?阿扎子自己也不记得了。

同龄的孩子声音里褪去了稚气,个子也长高了,说话的方式和长相都像个大人。那些曾同样身高的人开始破口大骂,朝他吐口水,对亲身展现出时间停滞的阿扎子感到恶心,仍不让他加入他们的圈子里。

火车童们似乎也对其他孩子产生了兴趣,对阿扎子不屑一顾,虐待阿扎子的工作由十数个孩子接替,他们嘲笑阿扎子是鬼子,每天都向他扔石头。

喂,娘炮,你内在里其实是个鬼,这就是你浑身是缝补痕迹的原因,把皮脱下,回山里去吧。

我脱不下来,也没法回去啊,我不是鬼,请原谅我,请放过我。因为见到了这样的情况,阿扎子只独自玩耍。

阿扎子有时在海滩上捡漂亮的贝壳,有时在屋后的树荫下独自玩耍,盯着牛子(薄翅蜉蝣)的洞穴,但是孩子们不会放过他,只要白色的身姿映入眼帘,就会追他,说他是鬼子,把他作为扔石块与谩骂的目标。抓到他后,就往他的脸上撒尿。强迫他爬到树上,用棍子戳他。又把他拽下来,把青大将塞进他的衣服里,把他从神社的台阶上推下去。把他带到无人的树林里,绑在树上就回去了。(注:青大将即日本锦蛇)

“被小鬼们欺负了吗。”

一天晚上,弓彦在被窝里松开阿扎子,眯着眼睛看着他身上和腿上的淤青问道。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,但阿扎子还是点了点头。

阿扎子白皙的皮肤上青肿、擦伤、伤疤从未断过。这点弓彦应该也注意到了,以前明明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,现在却每晚抱着阿扎子,或许是由于独占欲的作用,露出了愤怒的情绪。

“竟敢把我的阿扎子弄伤了,瞧着吧,屎小子们。”

把欺负他的孩子们名字一个不落的问了出来,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。外面传来踢门声,桶被打翻的声音和弓彦的怒吼。过了一会,他喘着粗气回来了,摊开沾有血迹的拳头,钱币洒落在被子上。闯进家里,殴打孩子或父母,勒索了钱财。弓彦兴奋不已,然后激动地抱住阿扎子,在他耳边着魔般重复着。“你的身体是我的,只有我能够伤害你。”

***

到了二十岁,阿扎子的外表仍和十岁一样。仍是十岁的样子,但身上的虚幻感却越发强烈。肌肤像刚孵化出的蜻蜓那样洁白透亮,浑身冰凉,仿佛没有一点温度。也不会出汗,弓彦的身体让他知道这并不普通,弓彦的身体总是汗水淋漓,又热又黏糊糊的,让人很不舒服。

声音从十岁起就没有变过,还是像铃铛那样圆润。无论他怎么努力,声音都没法像弓彦那样浑厚嘈杂,只会像小姑娘那样细声细气。

如果像杉树一样身长,像猿猴与狗那样手脚蓄毛,如果能像出海打渔的男人们那样皮肤黝黑、浑身汗臭、声音粗犷。本可以成为一个男人,本可以成为一个大人的。弓彦和阿扎子不同,年龄着实在增长,身体也顺应着衰老表现出疲态。在被窝里也失去了以往猴子般的旺盛活力,取而代之的是家里酗酒、赌博的无赖朋友变多了,家里总是弥漫着酒味、汗臭、掷骰子声和敲牌声。到最后,阿扎子不得不像被安排在赌场的坐席一样,被迫为客人们斟酒、唱歌、跳舞。

当时,大多顾客都是生人,他们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喝酒或赌博,而是为了阿扎子。此外,还有不知在哪里认识的,在其他村子拥有大宅子的批发商老爷以及走村串户的小贩。有一个已经二十岁,看上去却像十岁姑娘的美男子,他们听说了这个故事后产生兴趣,翻山越岭赶来。算不上什么正经的人,自然,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,所以用咄咄逼人的下流眼神打量着阿扎子。不管多冷的天,弓彦都会给阿扎子穿上一套只到大腿的薄和服,客人一使眼色,他就卷起下摆,露出白色的大腿。之后,就在隔壁的床上过夜。当然,不可能免费把阿扎子借出去。他应当赚了不少钱,不知是因为赚了很多钱,还是作为娼妓馆的老爷摆架子,明明穿着沾满汗水和盐渍的褴褛,却抽起了烟管。

客人越来越多,有时一晚上要有四五个轮流上床。有初次见面的,也有常客。这个来自离岛,晒得黝黑的男子是聚会的常客,他和弓彦是在海上认识的。虽然是个举止温和的美男子,却格外好色,在床上比弓彦还要粗暴,所以阿扎子特别怕他。把阿扎子租出去的时候,弓彦就在屋外抽着烟管。

玩阿扎子的并不仅有弓彦的客人,我们不要忘了,在更早以前,就有人把阿扎子当作游戏的玩具了。

弓彦出海打渔不在家的时候,正午刚过,三个年轻男人来到家里。

与渔夫们晒得黝黑的皮肤不同,脸和襦袢外露出的胳膊都污迹斑斑,是一帮极其残忍,极尽恶逆之能事的火车童。他们都长大了,但恶作剧般的露齿而笑仍让阿扎子不寒而栗。照顾他们的爷爷奶奶早就死了,所以他们虽没有做什么显赫的恶行,但还是被债主赶出了家门。谋生度日。有传言说,他们是利用独居的老人,混进他们家中搜刮食物,名声一如既往的坏。

“唉哟,好久不见啊,鬼子阿扎子!”

“……什么事?”

“听说你在卖身。”

“什么意思?我不明白。”

请回家去吧,再见。放在门上的手被抓住了。

“我吗?(ぼく)”

一个人笑了起来。阿扎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,这么说起来,似乎三个人都不知道名字,不过也无所谓了。

“别装傻了,村里的人都知道的。”

“弓彦在村子里到处打听‘要不要买我的女儿?’ ”

“我听他们说你是用‘人家’(わたし)自称的。”

“不知道,我不知道。”

“我听说他对客人用女性用语说话。”

“听说赚了不少钱。”

“真好啊,我们每天都吃着桶里的……”

“老婆婆拿来当零嘴的鱼干。”

“就连流着鼻涕的小孩子都敢叫我们流氓。”

“真是太糟糕了。”

三个人哈哈大笑,但眼神里完全没有笑意。

“我没有钱,请回去吧。”

“我们知道,都被那个蠢货(ヒョーロク玉)拿走了吧?”

“受累工作的是你,真可怜。”

“别担心,我们不是来找你要钱的。”

“我们只是来谈谈该怎么做的。”

“如果我们有钱的话,给你也无妨。”

不过啊,视线从阿扎子的和服转移到他细长的白腿上。

阿扎子拽长和服的下摆,遮住了大腿。

“还能和我们玩玩吗?太无聊了。”

“你白天不是很闲吗?我们也一样。”

“我,我是男的。”

“我可是男人哦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男人,可是,看看你……对吧?”

“对啦,我也觉得很奇怪,很饥渴,嗯?”

“嗯嗯,是的是的,男的也没问题。”

阿扎子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,甩开被抓住的手腕。

“你们在说些什么?请回去吧!”

“嘛,你到底是什么人呢?”

他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“不知道啊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一看到你就想把你搞得一团糟呢?”

“不知道啊,不知道啊。”

“喂,可以的吧?我们可是发小啊。”

“应该可以的吧,不然我们,说不定会让你也掉下去的哦?”

“不,会不会是被烧了呢?”

这时他才知道。

是他们,让海乃从村子里消失的人是他们。

摸了摸自己的头,给自己掰了一半金平糖的,那温柔的小手被他们残忍地夺走了。他们说阿扎子在叫她,把她带到山上,说声再见,就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。海乃在临死前留下的,是像熟透的柿子落地般沉闷的声音。杀了海乃,只因为装乖碍眼这类仅此而已的理由。

是他们,放火烧了矶村助家的人是他们。

保护阿扎子不受孩子欺负、伤害的坚硬的拳头,矶村助一直守护的体弱多病的母亲,总是因饥饿而哭泣的妹妹。是他们把这一切变作烤焦花林糖的样子。妹妹哭喊着“好烫好烫”的声音,母亲悲痛地呼唤着孩子们的名字的声音,矶村助仿佛要把火焰熄灭的怒吼声。十数个恶童躲在黑夜里,看着、讥笑着被爆燃声完全淹没的叫唤地狱。

原本是火车童的几个人犯下杀了那四个人的大罪,却像黑帮炫耀自己的打架本领一般把这种话随口说出。

“杀了大家的不是我们。”

是你。

是你杀的,如果没有你,谁都不会死。大家都是因为你这个鬼子才死的。

眼前一片黑暗。绝望的话语。面对着无法拒绝的真相,被推下了深渊。阿扎子的身体变成了玩具,在完全黑暗的深渊中无休止的下落。没有疼痛感,在完全无知觉的朦胧中诞生出了觉悟,就像沙滩上千寻万觅终于找到的美丽贝壳一样灿烂闪耀着。

再度觉悟,是那个从离岛来的男人来的晚上。这是第八次迎接这个男人,离岛男人把作为伴手礼的酒递给弓彦,对阿扎子露出惯例的习惯性微笑和洁白健康的牙齿。你让我好等,都要等不及了,你也等不及了吧?今晚也度过愉快的时光吧?交付着如此单方面感情的微笑,令阿扎子感到不知所措,恨不得插翅飞走。这个男人外表柔和,但到了床上却是个彪悍的无赖汉,与这男人不论打多少次交道都不会习惯,和他一起度过的时间并不能感到乐趣,而是拷问般的折磨。

对弓彦来说是中意的客人,他是把好几艘渔船租给离岛渔民的船主之子,所以有钱。至于有多少,是足以摆出强硬的态度,用能雇一个最精明强壮桨手的钱来买阿扎子这种程度。付了比其他客人还多一倍的钱,弓彦也不会冷眼相待。对比自己小上两轮的年轻人,一边搓手一边露齿而笑。

离岛男人的年龄与阿扎子相差无几,可能还要小上一两岁,年轻身体中的无限活力都在被窝里爆发出来,让人难以忍受。阿扎子脆弱的身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碎裂四散,平时压抑着的声音,也因为疼痛而从嘴角漏了出来,这也很麻烦,离岛男人会误认为这是诱媚。

更麻烦的是弓彦的嫉妒,在外听到的声音与其他客人时的声音不一样,误以为阿扎子爱上了离岛男人。尽管自己还溜须拍马(手を擦りゴマを擦り),用自己孩子的身体来换酒喝,但这样还是太放肆了。

这晚,离岛男人脱下阿扎子的和服,让他躺在被子上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体。那视线就像用舌头舔舐一样,扫过连接着幼小身体的线。

“这是弓留下的伤痕吗?”

“我从小就有了。”

“你说什么呢。”男人笑了。“你现在不就还小吗。”

“……如果这是伤的话,那我早就死了。”

那倒是。离岛男人又笑了笑,房间角落的蜡烛随着隙间吹进来的风摇曳着,在他的笑脸上投下阴影,让那笑容宛若要食人一般。“简直就像缝合在一起,一拽出线就会四分五裂。”

离岛男人抬起头,望着透过小窗看到的月亮。

映着十字的阴影,月亮被分割为四部分。

那就是“四叶月”(よつばり月)。

虽然比不上雨,但是比彩虹更多见。虽不像满月与月牙那样令人厌倦,但也不似百雷那样让人惊讶。“四撑式”是指用四艘船追鱼的捕鱼方法,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称呼这种状态的月亮。这一现象自古以来就存在,以至于语部(語り部)都根绝讲述了。

像这样月亮被四分的夜晚,是鬼布团降临的夜晚,孩子容易遭遇鬼隐,不允许出去如厕。但是,不管父母怎样保护,被鬼盯上的孩子都无法违抗命运,像是被什么召唤般离开了家,却被黑夜所捕获了。据说这名字也是由“呼唤”(呼ばり)转化而来的。

“缝合起来的月亮出现之夜,要拥抱缝合起来的你吗?”

真是有趣。头发像荒神那样抖动、散乱,手臂与胸口的肌肉蠕动着。在波纹般起伏的被子上仿佛要开天辟地般奋然起劲。就像是遇上了百年世仇,把阿扎子狠狠按倒,弯折他、拧他、扭他、痛打他、掐他、刺他。如此粗暴的做着,面对着不拔线也如截肢般的疼痛,发出了痛苦的声音。这时,饥饿鬣狗喘息般的低语在耳边响起。

“剪掉也可以的吧?”

目光所及的男人的掌心,握着一把利刃,是用来裁断缠绕在一起的渔网的工具。刀尖贴在阿扎子的肚脐上,慢慢地划着一条线向下。

“你还是变成女人比较好。”

“请不要这样!”

“我可是为了你着想才这么说的,如果你变成了女人,别人就对你失去兴趣了,因为来这里的都是想娶个年轻男人的下流混蛋。而我不一样,只要有你这张脸蛋和身体,不管你是女的还是什么,你是我的就行了吧?”

“住手,住手!”门一开,弓彦连草鞋都没脱就进了房间。他扬起手中的鱼叉,扭曲的脸上,泪水与汗水在烛光下呈着柿色。

他嘟囔着什么,用鱼叉插进了一脸惊讶的离岛男人的脖子,从喉结下的柔软部分直到另一边,弓彦“哼”的一声用力拔出鱼叉。鱼叉把脖子上的肉带了下来,鲜血从成凹字型的裂口中哗啦哗啦地涌了出来。迄今为止沾染了无数男人汗水的被子,吸收了离岛男人的血,瞬间被染成了黑红色,就像巨大生物的鲜活肝脏。

离岛男人松开阿扎子,一边眨巴着眼睛,一边用双手捂着脖子。手指间泛出红色的潮水,嘴巴一张一合,仰面倒在了被子上。弓彦用草鞋踩着男人的脖子,往他脸上啐了一口痰。

“你的声音让我忍不了了。”弓彦一脸痛苦地低声说道。

挑着离岛男人走了出去。黎明时分,弓彦回来时衣服上带有血手印。离岛男人直到被埋之前都还活着,似乎一直在抵抗,不想被埋。

“我割了他的头,把它拔了下来。”说着话的弓彦,脸上也涂满了血脂,颤抖着泪珠眼看就要滑落。这被涂红的姿态,简直就是地狱之貌。

“脸、头发、手指、声音、气味,构成你的一切都会令男人发狂,再这样下去,像那个男人一样无法抑制腹中恶鬼的家伙还会出现的。但是放心吧,我不会再把你借给任何人了,也不会抱你了。你果然是属于我的所有物,阿扎子,我会对你诚实的。你很重要,是最重要的。在你成为别的男人的所有物时,我无法忍受那样的心情。你的身体和其他小鬼不一样,不会变丑,样子很漂亮,这是上天的恩赐。我发现,和你的身体相比,酒和赌博都无聊的不得了,钱也是一样,就算再多,也不会把盯上你的人叫到家里来。如果有不请自来的,那就杀了他。”

还有其他想杀的人吗,他问道。

这是蛊惑人心的话语。杀人,那是现在的阿扎子根本无法拥有的强大力量,是唯一能让他人停止那令人生厌的心跳的行为。父亲提出要助他一臂之力,伸出那血淋淋的双手。

脑海里浮现出村子里的孩子和火车童的脸,但马上又被塞回内心深处。一想到他们是否犯下了足以被鱼叉刺死的罪行——就不知所措了。被鱼叉刺穿一定很疼吧,被活埋一定很痛苦吧。

那种痛苦,和自己承受的痛苦放在天平上衡量,哪个更重?想起了“复仇”这个字眼,心中的自己说道,为海乃和矶村助报仇雪恨,这是对他们的惩罚。

立刻觉得并不是这样。

就像火车童说的,是自己杀了那两人。并不是其他人,是自己杀了他们。如果没有自己的话,那两人就不会死。离岛来的男人也一样,是自己让他疯了,所以才被鱼叉插住活埋了。

“嘛,你到底是什么人呢?”火车童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浮现。

是啊,我是什么人呢?确实很奇怪,只有我和大家不一样,只有我很奇怪。为什么只有我不会衰老?为什么我会被男人抱在怀里?为什么男人会因为我发狂?只有我,只有我,因为身处这么奇怪的我身边,海乃和矶村助都死了。都怪我,果然是我杀的。如果真的是我杀的,那这个村子里最应该被问罪的人,不就是我自己吗?

弓彦“哦”了一声,蹲在被子旁,从散落一地的衣物里取出钱包。解开束缚摊开后,发出“吼”的一声,“真不愧是船主的心头肉啊!一晚上的钱比我一个月的收入还多。好了,我要用这些钱给阿扎子买件漂亮的和服。最近,咱们去京城休假吧。京城的话,应该有卖漂亮的和服和发饰的,你要变得比现在更漂亮,不是为了别人,而是为了我。为什么?为什么要发抖呢?是在害怕翻山越岭吗?不用担心,因为我把那个混蛋献给了头壳坊(頭殻坊/ズッカラボウ)。”

那是一座静静建在古老神社深处的筒形祠。传说,如果把兽脑放入那座石祠里,头壳坊就会守护你,让你轻松翻山越岭。但是,阿扎子颤抖并不是因翻山越岭而感到不安。

“我会改的。”

弓彦的下颚上垂着黏糊糊的血丝,把狞笑着的脸凑了过来,红脸上的黄牙显得十分瘆人。

“我不会把你卖给任何人了。我保证,我会比以前更珍惜你的,所以”

你不要背叛我。

他摸了摸阿扎子的头,像是要把手上沾的血擦掉,又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阿扎子的脖子,然后把脸伸进土间的水桶里,哗啦哗啦地洗起来。

看着他的背影,下定了决心。

已经,不需要了。

烧死他吧。

原以为弓彦那天晚上的约定一定是落空了,没想到他真的不卖阿扎子了。

相应的,他变得比以前更粘人、更亲昵,以各种方式依偎着。打鱼归来后,会陪着喝上一杯,等醉到听不太清说话时,会让阿扎子枕在他的膝盖上。本来可以上床睡觉的,可他一会儿摸摸头,一会儿掏耳朵,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婆婆。原先的旺盛活力又复活了,但这并不意味着有足够的体力每晚抱着,经常是很多时候做到一半就筋疲力尽了,无法如愿以偿,弓彦气得咬牙切齿。

偶尔会有忘不了阿扎子滋味的人来家里做客,弓彦脸色大变,挥舞着鱼叉,不管到哪都追着他。给了一大笔钱,请求把阿扎子作为妾纳回去的,结果被鱼叉深深扎进腚眼里,折磨的翻白眼近乎气绝。夜间想要潜入的烧炭男眼睛下被鱼叉戳中,拼命逃跑是后背沉闷地挨了一下。当然,弓彦都是打算杀了他们。也许是把自己无法发泄出来的、积压着不断沸腾的满腔怒火纠缠在一起宣泄出来了吧。大概是在哪里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吧,火车童们也明显不来了。

为了这种扭曲的执着不惜杀人的弓彦,令阿扎子害怕。如果是现在的弓彦,肯定会为了阿扎子把村民全都杀掉,如果不能摆脱这种执念,自己就会成为给村子招来灾难的真正的鬼子。

他决定为之前下定的决心付诸行动。

这是一个月夜。

被分割开的月亮在小渔村投下十字的阴影。月光把阿扎子透过小窗眺望月亮的双眸也分成了四份。

选择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,只是觉得自己的行动会受到某种特殊自然力量的影响。

为了不吵醒弓彦,阿扎子悄悄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,空荡荡的家里夜晚冰冷的空气让他缩缩肩膀,搓了搓手。

没有任何犹豫,从开始的地方就像洗脸如厕般自然。

把烧灼的木炭放在炉子里,反涌出让人想要阖上眼睑的热气,然后看准时机撩起和服的下摆,把滚烫的火钳塞入大腿与大腿之间。

噗滋噗滋,滋滋作响着。

宛若婴儿口中嘻呀的声音从和服内传来,感到了超乎想象的疼痛。

“啊!”短促的悲鸣让弓彦猛地跳了起来,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没反应过来就慌慌张张的冲出了房间,将火钳从挣扎着、大腿内侧被烧的溃烂的阿扎子手中夺过,扔了出去。

“你干什么!”

一巴掌打倒在地炉边的灰堆上,扑通一声,白色的灰烟飞舞而起,头发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。“糟了。”弓彦拽着头发,把阿扎子从灰中弄出来,扔在了地上。

脸颊感受着泥土的冰冷,我在心里叫道。

这样就可以了!因为烧杀了让自己变得复杂的东西,这样束缚就解开了!可以自由了!

“你,你怎么能?你怎么能?”

弓彦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“不会吧,不会吧”,从土间走了下来。那张脸因为愤怒、困惑和焦躁抽搐着,汗水不断滴落。

“骗人的吧,阿扎子,你告诉我是骗人的吧。”

他言语近乎恳求,竖起倒在地上的阿扎子的膝盖,粗暴地卷起和服,把点燃的蜡烛凑近那里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没错,哭吧,惊愕吧,失望吧,绝望吧。

就像被锥子在大腿与大腿之间刮擦着,把刚插入烧焦木炭的火钳拧了进去,和服下一定是一塌糊涂,这种情况下还没有失去知觉,真是个奇迹。

“这是什么……好脏……好臭啊……这竟然是阿扎子。”

这样就可以了,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,不仅如此,还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丑陋的地方,在弓彦称赞为美丽的、上天恩赐的身体上,让他从此对它不屑一顾。这样一定能杀死对自己身体的执念,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。

弓彦抓住阿扎子纤细的手臂,把他拖出了家门。

被扔在又湿又硬泥土上的阿扎子,被仿佛在窥视干涸水井般的空虚目光俯视着。

“够了。”

另一个人的眼神告诉他,自己已经对阿扎子完全失去了兴趣。

“阿扎子,就在刚才,你和那家伙一样了。”弓彦的目光转向一边的渔网桶,桶里装着蜷曲成长长黑发模样的海藻。

“你是碰巧被渔网缠住的藻屑。”

“藻屑……”

“嗯。”弓彦点了点头,似乎已有所领悟。

“没关系没关系,反正你又不是我的孩子。”

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
“你是吉所生,是渔民的耻辱所生的禁忌之子。”

吉(ヨシ)——是母亲的名字。

他在说什么呢?如果没有母亲生下,自己又从何而来呢?我相信他一定是因为这混乱被搞得错乱了。我想让他稍微冷静一下。

“父亲。”

“啊?你说谁啊?”

弓彦回到家里,关上了门。这天晚上,阿扎子被父亲抛弃了。

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。

但阿扎子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活过了二十年。

这就是从此往前的,不似人世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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