谭学亮
一
步出下榻酒店,直行不远,左侧现出一江一桥倩影。拐过去,正欲迈步上桥,却意外惊喜地发现:我这一脚下去,可不就是置身于人文郴州的波峰浪谷之间了?
(相关资料图)
那江,叫“郴江”。
探眼望去,郴江其实好小,似乎还不足五十米宽;窄窄两岸间,蓬蓬勃勃茅草丛中,不时露出几块黄色小沙洲,便显得水更窄了;水也不深,江底石板历历可见,有好几处,高得似要拱出水面,激得四周涌起一线又一线细细的浪花。
这样的小江小河,放在四水著称的三湘大地,实在难以排上名号,更何况偌大神州呢?
可天底下的文人士子,又有几人不知她的大名?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”看到郴江,谈到秦观,相信不少人的脑海,定会泛起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中的这诗句来。只是不少人把它读成了山水甚至爱情诗,估计贬谪苦闷中的秦观,只好苦笑以应了。
无论如何,因为一个诗人的一句诗而名闻天下,郴江,大抵是华夏大地上最幸运的河流了!
那桥,叫“爱莲”!
看到桥名,我首先想到的,就是《爱莲说》。我相信,大多数国人的反应也差不离。
古往今来,世之爱莲者不乏其人,但以莲名世,使莲成为君子化身,让人高山仰止者,则非《爱莲说》莫属,其影响力,也远非秦观的《踏莎行》能比。谁没在中学课堂读过、背过、考过这篇虽然只有百余字,却名传千古的杰作呢!
即或你忘了她的作者名叫周敦颐,或读不太准这三字,又有什么关系?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的句子,必是深刻于你心中的。更何况现实生活中,《爱莲说》还在时不时加强你的记忆呢!
只是没想到刚到郴州,眼前这一江一桥,就串起了宋朝两大名人,两大名篇!更何况,他们并不仅仅属于郴州,也不仅仅属于宋朝。他们,本是中国文化史上两座高山呢。
面对此情此景,怎不让人心旌荡漾?
二
桥的那头,可有什么吸引人的景致?我不禁暗想。
果然有。
过桥左望,水青草绿、树影婆娑的爱莲湖公园便跃入眼帘。听人说,这是一座以纪念周敦颐和他的《爱莲说》为核心的主题公园,不觉勾起了我入园一游的兴趣。
公园入口,最打眼的,是高大雄伟的爱莲坊,上刻双龙戏珠、狮子滚绣球、鲤鱼跳龙门等吉祥图案,堪称牌坊建筑精品。旁有文字介绍说,它是全国目前体量最大的纯青石牌坊,六柱五门三层结构,宽28米,高18米,中间门洞横梁长达8米,最重一根单体柱达38吨,创了全国之最。我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,似要把它的伟岸端庄镌于心底。
穿过爱莲坊,跨过名曰“濯清”的小拱桥,便登上了爱莲岛。这桥名岛名,自然都来自《爱莲说》,料想其他地方也差不多,后面发现果然如此。小岛北头,也有一座小拱桥,只是桥名“清莲”,而不是原文中的“清涟”。
以是观之,“莲”,才是这里的真正主角。
爱莲岛上绿树映影,鸟语花香。上岛没几步,右侧立现一尊高达6米的纯汉白玉雕塑,是一位气质清新、超凡脱俗的少女,基座下清流哗哗,让人不由得想起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的句子。
大概因为是在爱莲岛上,听人说,这少女名叫爱莲仙子。我倒觉得,她应叫莲花仙子才贴切。她所体现的,不正是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的莲花品质吗?而我等,不正是因为爱莲的高洁,才千里万里,来到此处的吗?
岛北端,也有一座石坊,只是比爱莲坊小了许多。几个跑步健身的人,正从坊下穿过。它叫“元公坊”,专为纪念周敦颐而建,因他去世后谥号“元”,人称“元公”。坊为四柱三门两层结构,上面也刻着传统图案,显得小巧玲珑,充满书卷气。坊的样子,有点像孔庙里常见的“棂星门”。周敦颐上承孔孟下启程朱,从祀于孔庙,倒也当得起。
元公坊正中有道横梁,两面各刻有四个字。一面是“光风霁月”,出自宋代大文豪黄庭坚。他小周敦颐近30岁,平生似无交集,只是周敦颐在他老家分宁做过主簿,是理所当然的先贤;另一面是“职思其忧”,出自宋代理学大儒朱熹,周敦颐四传弟子。这八个字,自是黄、朱两人对周敦颐人品官品的崇高评价,也确为知音之语。历代对周敦颐的评价不计其数,元公坊萃取这八字雕刻其上,定然费了一番心思。
跨过短短的清莲桥,便踏进了古朴的莲园。迎面是周敦颐铜像,精精瘦瘦,宽袍大袖,手持笔管,神采飞扬,俨然刚完成一篇得意之作般,理学鼻祖的精、气、神、韵可谓呼之欲出,恍若重生。高高基座下有本打开的书,书上自然是他的千古神作《爱莲说》。我不由得对它默诵了一遍,心头忆起第一次读到它时的震撼和喜悦来。
雕像背后,便是公园的核心建筑——“濂溪书院”了。
濂溪本是周敦颐老家一条小溪,他家世居溪上,他也从小喜爱有加。晩年移居庐山莲花峰下,见峰前有溪,便取老家的濂溪作了水名,并自以为号,世称濂溪先生。这小小的濂溪,便因之成了国人心中的名溪和神溪了。
周敦颐去世后的几百年间,各地为了纪念他,纷纷建起“濂溪祠”,修起“濂溪书院”,不少地方甚至还更名为“濂溪”,竟衍变成了一道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。郴州这家书院,自然亦是如此。
既然是书院,门联自不可少。大门两边,便是一副广为流传的石刻对联,上联为“吾道南来,原是濂溪一脉”,下联为“大江东去,无非湘水余波”,写的是周敦颐的理学对后世的影响和崇高的地位,还顺带把湖湘文化狠狠夸了一把。据说这是湖湘第一牛联,与“惟楚有才,于斯为盛”有得一拼,好在大多数国人也还认账。
你瞧,进门照壁之上,不就是清康熙帝手书的《爱莲说》吗?而乾隆帝小时候,据说也是当着康熙爷爷的面,朗朗背诵过《爱莲说》,并为自己未来加分多多的。这满族爷孙俩,对周敦颐和《爱莲说》都是真爱满满,更何况汉家子孙呢!
文学与文化的力量,真是太大了!
进入内庭,左右是对称的厢房,一霁月,一荷风,也紧贴着公园主题。厢房一楼,有周敦颐生平陈列展。展品不多,主要是些照片、图表和图书。印象最深的,是厅中一方四字石刻“无欲故静”。此乃周敦颐理学真义,将其刻在石上,置于厅中,料想可以让人记得更牢,从而不虚此行吧。
书院最后方的高处,便是高大庄严的“爱莲堂”,它是书院最核心建筑。大堂正中,是周敦颐的浮雕影像,左右联为“千年道学兴吾宋,万世宗师首此翁”,乃朱熹所作。墙上挂满历朝历代对周敦颐的高评,上至康乾皇帝,下至名流大家,先前黄庭坚、朱熹刻于“元公坊”的八个字,亦在其列。只是与厢房生平展室一样,内容还是显得偏空了一点。
三
书院里展物不多,内容也不算丰富,其实不能怪书院。除了年代久远,周老先生当年留下的信息资料本来不多,更是一个重要原因。这其实与他的个性很有关系。
周先生虽然官当得好,每处都政声卓著,学问也做得好,每篇都字字千钧,虽然总共才6248个字,却不知抵过多少皇皇巨著,他本可潜心仕途,可偏偏志在山林,平时低调得很,也不喜与人交游,更不用说攀龙附凤了。他的日常行状,除非有朋友刚好在场可能知道,比如他去南昌就任,得了大病,险些死掉,朋友们翻遍他的行囊,才找到不足百钱,方知他真是一个穷光蛋,并把此事记了下来,绝大多数时候,他的人生故事,时人都不甚了了,后世就更只有猜了。
比如他的千古名篇《爱莲说》,到底写于何时何地,历代臆测多多,让人莫衷一是,遂成了千古之谜。因为他先后任职之所,比如郴县(今苏仙)、桂阳(今汝城)、虔州(今赣州)、合州(今合川)等,似乎都有可能,也常有人据此力争,但其实都没确证。
在我想来,周敦颐出生的道县,寄寓的舅舅家衡阳,初任主簿的分宁(今修水),任司理的南安(今大余),以及后来任职的郴县、桂阳等地,都在如雨的江南,莲荷都是常见之物,周敦颐自小喜欢,时常观瞻,时有会心,本是极其自然的事情。观诸《爱莲说》,虽仅短短百余字,却字字珠玑,无疑是深思熟虑、反复打磨之作,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所为之。所以,即或文章成于虔州或九江,谁敢肯定,他不是腹稿于年富力强时长期任职,且收获满满的三湘四水呢?
其实,这本非一件特别重要的事。我们喜欢的是他的《爱莲说》,品鉴的是莲之高洁,学习的是君子风骨,与文章写于何时何地,有多大关系呢!
但无论如何,在郴州,在苏仙,在郴江之畔,就该有这样一座书院。在当年,这里既是州治所在,也是县治所在,更是周敦颐首次提任县令,一干就是四年,且干得风生水起的地方,因此更具纪念意义。
那是1046年,他刚29岁。年龄不大,道行已深,就连年纪一大把的知州李初平,都忍不住向他问学了两年。
其实早在南安,他的上级领导、大理寺丞程珦见他“气貌非常人”,交谈后更知其“为学知道”,于是慧眼独具,让儿子程颢、程颐向他拜师受业,由此创下一段千古佳话。
四年后的1050年,他调任郴州下属桂阳县(今汝城)县令,同样干了四年,对当地的巨大影响至今犹存。兜兜转转一圈后,他于熙宁元年(1068年)再回郴州,还任了知府,只是不久擢升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,才最后离开。
算起来,周敦颐在郴州前后度过了约九年时光,近他官宦生涯的四分之一。这样的县令,这样的知州,这样的生命轨迹,不要说政声政绩,就光学识学养,就值得永远纪念。
据说,爱莲湖畔的这座濂溪书院始建于南宋末期,是当时比较早的纪念周敦颐的书院之一,元明曾屡建屡毁。清康熙三十五年(1696年),由署州事谢允文依明址重建。乾隆四十年(1775年)左右改为义学,以训蒙童。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改为郴州初等小学堂,后来才慢慢停办了。
我们现在看到的濂溪书院,是2005年全面修复并扩建完成的,为迎接旅发会,2022年又进行了提质改造。某种意义上说,它还是一座新书院。但新一点有何关系呢?新与旧,本来就是相对的。过上几十上百年,它不就是老书院了?
我倒很是希望,这座目前据说是全国最大的濂溪书院,能在新的历史背景下,焕发新的生机,勃生新的动能,展现新的功用。
四
周敦颐虽被尊为理学鼻祖,世称周子,位极尊荣,但那都是南宋以后的事。北宋之时,他并不怎么知名,官也当得不大,至多从五品而已。可他为何会被那么多人记住呢?
在我看来,其原因大抵有三。一是因为,他确是一名优秀的行政官员,能断别人断不了的陈年积案,敢顶别人不敢顶的超级牛人,官衔不高,政绩突出,两袖清风,上下说好,众人自然十分敬重;二是因为,他的学问文章确实做得好,既是思想家又是文学家,北宋一朝就追慕者多多。
比如王安石,自小眼高于顶,也只小周敦颐四岁,却从年轻时就一直心向往之,并因几次登门都没见着而特别郁闷:难道只有我没有机会“求之六经”吗?年老时终于见面并促膝长谈了一夜,周敦颐走了好几天,他的心情还激动得平复不下来。
至关重要的第三点,周敦颐还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。现在常讲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,周敦颐造福一方的重要举措,就是大建学校,大办教育,大兴人才。从分宁到南安,从郴县到桂阳,从合州到虔州,无论是主簿、司理还是县令、知州,周敦颐都是为官到哪,学校就办到哪。
也许在周敦颐看来,高度重视教育,努力办好县学,本是每个官员的当然职责,更何况一县之令一州之长呢?
郴县(苏仙)和桂阳(汝城),是周敦颐长期任职县令之所,对当地人才、世风、文脉、文气的影响也就特别巨大,还一直延续到今。两地为此兴建的濂溪书院,无疑是当地最为重要的精神和文化坐标。
但伫立书院门前,我还是感到一丝遗憾。目前书院仅作陈列展览之用,早就没有莘莘学子,也没有琅琅书声。可书院的本意,不就是教书育人之所吗?如果没有学生,岂非名实不符?
其实,国内还有不少书院,从古到今都在办学。比如湖南大学,就一直保留着“岳麓书院”的千年名号,作为历史文化教育的核心单元。南宋大儒张栻创建的城南书院,也仍是湖南第一师范的二级学院,承担着师范教育重责。
我想,在这些书院中就读过的学子,他们的血脉中,一定会汩汩流淌着母校千百年的历史文化基因。这种效果,哪是匆匆一瞥的游客所能做到的呢?
如果郴州这两所濂溪书院或其他书院也能继续办学,该有多好!
五
正这样遐想着,在桂阳,在舍身救火车的英雄战士欧阳海的故乡,振南书院的突然出现,便让我眼前一亮,精神也为之一振,因为我意外看到了孩子们的欢呼雀跃,听到了孩子们的琅琅书声!
主人介绍说,振南书院建于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,是由振南村的龙氏家族和附近七村村民你一文他一文,自发捐建而成的。建起后一直人丁兴旺,是桂阳北乡规模最大、名声最响的小学堂,后改为中学堂,鼎盛期学生达300余人,是当地实至名归的教育“圣地”。
最后一任校长、快80岁的龙有常先生就经常告诉大家说:“这是振南人的精神摇篮。”
可惜,由于生源不足等原因,2002年,振南书院停办了。
类似这种际遇的古书院,桂阳还有很多,比如湘山书院、丰加书院、船山书院等,它们都曾担起当地教育事业重任,如今却不得不或空置或破损或挪作他用,在很多人心头留下隐隐的痛。
转机出现在五年前。县委县政府一班人说,要让闲置的书院重新恢复人气,要让优秀的传统文化为桂阳经济社会发展提供养分与动力。
2018年9月,振南书院重新开学。经过大规模修缮和改造升级,振南书院变得焕然一新,她既是古色古香的老书院,又是不乏现代气息的新学堂,一经撩开美丽的面纱,便深深吸引住了周遭父老乡亲的热切目光。
龙老先生更是激动不已。他哽咽着说,振南书院能够再度开学,真是太好了!有机会一定要再站上讲台,给孩子们好好讲讲书院的历史和文化。
我也不禁暗暗为县委县政府点了一个赞。新桂阳的一班人,好似有当年老桂阳的周县令之风呢!
接待我们的校长叫颜海民,一位壮壮实实、憨憨厚厚的中年汉子,振南复学后,特意从镇上调来的领头雁。他告诉我们,学校现有一、二年级两个班,30几个学生,来自振南和附近几个村,最远的相隔15公里。好在中心学校很贴心,为他们配了校车,每天早晚接送。
目前学校只有三位老师,三人便连轴转,尽量把课开齐。最年轻的一位,是刚毕业于湖南第一师范的兰志怡,戴副眼镜,文文静静。我们参观时,她正上语文课,我瞄了一眼,见板书挺工整,字也很漂亮,看来已得心应手。相信她会名副其实,既有兰花之志,教好书育好人,又能怡然自得,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,不愧为毛泽东的小学妹!
颜校长向我们介绍情况时,头上热气滚滚,隐隐有汗珠沁出。他说,一讲起振南书院的前世今生,他就忍不住高兴和激动。我们听了,都笑了起来。
我更是从心底,为振南小学的孩子们高兴。
六
作为曾经的小学生和后来的教书人,对前几年农村小学和教学点的大规模裁撤,我一直有点腹诽。
裁撤的理由自然很充分,比如生源太少、规模太小、支出太高、编制太紧等等,每条都让人心里一沉。可孩子们一发蒙就要天远地远去跑读,或远离父母家乡去乡镇寄宿,或要爷爷奶奶抛家别舍去镇上租房陪读,作为执政者,又于心何忍!
节约支出是对的,可为何非要拿孩子们开刀?不是说再穷不能穷教育,再苦不能苦孩子吗?小点说为了自家孩子,大点说为了祖国未来,即使多花一点小钱,多给几个编制,就近多保留几所村小几个教学点,又有何不可!
在我看来,这才是最应该、最有价值的投资。
振南书院的重新开学,许是为桂阳、郴州乃至全省开了一个好头。孩子们能就近上学读书了,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幸福表情,就是对暖心政策的最好奖赏。
在我心底,其实还存有另外一幅温暖图画。
那晚从爱莲湖的濂溪书院出来,见旁边有所院落灯火辉煌,不禁勾起了好奇心:那是一处什么所在?
信步穿过去一看,咦,竟然是家漂亮书店。
偌大空间里,靠墙是一长排好几层图书,中间是几张又长又宽的条桌,条桌两侧,则一个挨一个,挤满了大大小小读书的孩子,还有陪着的家长。人多,店里有点嘈杂,但孩子们似乎没受多大影响,一个个都特专注,特认真。
工作人员说,今天周日,读书的孩子特多。平时要上学,就少些。
我不禁为郴州人民的创意叫了声“好”。旁边的濂溪书院没了学校,但隔壁紧挨着开家书店,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。
我相信,书店里的书香味、读书声,还有孩子们的生命气息,定能飘散到隔壁书院去。而周子的在天之灵,也定能感受得到,并深为欣慰和陶醉。
书院在,书店在,书香在,读书的孩子在,这文脉,这文气,就一定可以传承、发扬、光大下去,不是吗?
七
好一树蓬勃盛开的凌霄花!
它沿着一跺高高的土砖墙攀缘而上,肆无忌惮地开放着。金黄的花朵不但遮住了整个墙头,还高得似乎要钻入云天里去,阳光透过云层,不经意照在它们身上,显得特别耀眼。垂下的花儿更加热烈,一朵朵,一串串,一簇簇,密密麻麻缀满枝头,大大方方任游人驻足欣赏,拍照留念。
在这树凌霄花的四围,是一幢幢寂静无声的民居,一眼看去,满是高高的马头墙,参差的黑瓦,斑驳的墙砖,暗黑的门窗,青石铺就的窄窄的巷道……一切的一切,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,也在默默地等待。
这幅不太协调的图景,出现在一个名叫板梁的地方。
板梁是座名副其实的古村,迄今已有600多年历史,据说村民都是汉高祖刘邦之弟、楚王刘交的后裔。板梁保存有360多栋基本完好的明清建筑,无不雕梁画栋,飞檐翘角,看上去极是华美。无论是它的水磨青砖,还是门当户对,或者是它的砖雕、石雕和木雕,其工艺也都十分精湛,让人叹为观止,流连忘返。板梁因此被称为“湘南第一村”,2010年还荣膺了“中国历史文化名村”称号。
但我却从寂静无声落着锁的门扉,从开着门却堆放杂乱的庭院,从钻出野草的青石板缝,从长满青苔的潮湿地砖,从除了游客还是游客的行人,读到了板梁的无奈,甚至不安。
这板梁古村,也太没有烟火气了!可一个没有烟火气的村落,又如何能走远呢!我还知道,这种烟火气,不可能来自几个匆匆的游客,只能来自古村居民的骨子里,来自一家家的锅碗瓢盆,来自一户户的起坐喧哗,来自每天的吃喝拉撒睡,来自每月的柴米油盐酱醋茶……
可现在的它们,都到哪里去了?
其他村落,似乎也差不多,比如吴山。
吴山的历史据说比板梁还久远,已有800多年历史。绝大多数人家姓曹,因为迁自江苏吴山,为了记住乡愁,村落便以“吴山”为名。它的村口,也有好大一树花,浓烈而孤独地开放着,那是一株木槿。
走进村落深处,在一幢半新显旧的钢筋水泥房子前,终于见着了几位闲坐的老人。一位白发苍苍的妇女坐在小凳上,正忙着用一把小薄刀削去玉米的外壳和头尾,几只鸡在她面前扒拉觅食。我打了一声招呼,她却毫无反应。
有个老人笑着解释:她又聋又哑,听不见,也不会说话,是她老公喝了一斤半的酒,喝醉哒,把她打聋打哑的。
他老公正端着碗,坐在门口一张高凳上吃饭,听后便瞪眼回击道:乱说!你才打老婆呢!
几个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。
我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们是在打趣呢。见他们关系如此和谐,我便好奇地问道:你俩是曹家同辈兄弟?
开玩笑的老人说:不是呢!按辈分,我要叫他老太公公。
我也笑着说:难怪你敢乱说!少年叔侄当碓舂嘛!
眼见气氛融洽,我赶快开始了解村里情况:你们还有多少人户住在老宅里?
曹老汉左右看看,又默估了一下,才告诉我:这一片总共有20几户,现在搬得只剩4户了。我这还不算老宅呢。
我不解地问道:大家都搬到哪去了?为什么要搬呢?
曹老汉摇摇头:有的外头建了新房,有的干脆去了镇上。年轻人要挣钱,孩子们要读书,待在这老宅子活不下去呢!没搬的几户,也只剩几个老人守着。
我好奇地问道:那你家的老宅呢?
曹老汉抬手往左一指:这不就是吗?
左边十米远近,有幢旧房。我便紧走几步,过去看了一眼。迎面是三间基本完好的砖墙,但屋顶已很破烂,盖着的瓦也摇摇欲坠。台阶和大门前坪长满了茂密的青草,门也不见了。透过门洞看进去,房子的进深颇大,当年绝对是大户人家,如今院中却是荒草萋萋,后墙似乎已经坍塌了。
这屋宇,显见是被废弃了!
许是见我对老屋感兴趣,曹老汉满怀期待地看着我:你是来考察投资的吗?
我笑笑,不知可否,算作回答。
旁边有个老汉咕哝了一句:没有钱,来看什么呢?
我只好再次笑笑。我自然是没有钱的,可我也知道,即使有钱,也不敢乱投乱花呀!
在郴的日子,天气总是阴晴不定。时而艳阳高照,时而夏雨纷飞;时而大汗淋漓,时而寒意飕飕。这似乎有点像我的心情,面对无数落寞古村落古民居的心情。
郴州的古村落实在太多太厚重,如何打开它,读懂它,读活它,真是个问题。
八
去沙洲的路上,老天也下着细雨,车外蒙蒙一片。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,睁眼一看,身旁云雾飘飘,远处山头若隐若现,我们的车恍若浮于白云之上,入了仙境一般。
郴州的朋友自豪地告诉我:我们正行驶在与矮寨大桥齐名的文明特大桥上。下桥拐个弯,沙洲几分钟就到了!
我不觉有点疑惑,沙洲的交通竟有如此方便?
下车一看,刚刚经过的那座特大桥,就高高地挂在村前山岗上,可谓近在咫尺呢!
后来我才知道,这郴汝高速是2016年开通的,距沙洲最近的出入口仅3.5公里,可不只需要几分钟!而那座悬在半空、长近4里的文明特大桥,也就无意中成了沙洲的一道亮丽风景。很多人晚上还专门来看它,虽然看不清桥,也看不见车,却可见一束束灯光宛如一道道耀眼星芒,从村庄上空匀速滑过,那情调,那意境,简直美极了。
在此之前,交通一直是沙洲的瓶颈。由于四面环山,山岭陡峭,村民要走4小时山路,才能把地里的水果送到县城。直到2000年,这里才有了第一条通村水泥路。
看来,郴汝高速的开通,扎扎实实帮了沙洲一把。
我们到达沙洲时,广场上人头攒动,热闹非凡。除了小规模队伍,似乎刚到了好几所学校的师生,整整齐齐排着队。我们赶快抢在学生列队的时候,进了陈列馆。
我是第一次来沙洲,虽然好几年前,她就火出了圈。不过,我也一直默默关注着沙洲,并经常在琢磨一个问题:沙洲何以变富,沙洲能否走远?
是因沙洲为“半条被子”故事的发生地吗?似乎是,也不是。没有“半条被子”的故事,沙洲可能没有现在这样出名。可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,经过地方万万千,类似这样的动人故事不知发生了多少,类似这样的红色资源也不知有多少,却并非每个地方都走出了贫困,并闻名遐迩!
是因习近平同志讲了“半条被子”的故事,才让沙洲广为人知,顺势而起吗?似乎是,也不是。其实,早在1934年11月,“半条被子”的故事就在当地流传;1959年,汝城县还把它征集进了党史军史;1984年11月,《经济日报》记者罗开富的报道,更不知引起了多少国人关注;1991年腊月,邓颖超等老红军还特地托人为徐解秀老人送来了新棉被,只可惜晚了三天,老人去世了。由此可见,沙洲村早就名声在外,只是没能变富。当然也毋庸讳言,总书记对沙洲的宣传作用是巨大的,但我们若把万千村庄的复兴都寄望于总书记的加持,岂非走进了误区?
是因沙洲是一个独特的瑶族古村落吗?沙洲的历史确实很久远,明代就存在了,古祠堂、古桥、古井、古庙、古巷道等元素也一应俱全,还有37栋保存完好、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,以及浓郁的瑶族风情。可类似这样的村落,在郴州就不知有多少!可它们走出来了吗?
毫无疑问,沙洲的今天,是多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,但其中必有一种,是最关键最重要的。它是什么呢?
带着这样的疑问,我来到沙洲,开始了探寻之旅。
九
“地方要发展,就要留得住人,首先是留得住自己人。自己人都留不住,又怎能吸引外来人?作为我们沙洲,是个古村落,更需保护好古民居,鼓励村民们留在老屋生活。这样沙洲才会有人气,有活力,有特色。”
说这话的,是位身材魁梧、相貌堂堂的精壮汉子,名叫谭诗华,郴州市派驻沙洲村第一书记,市财政局抽调来的干部,已在沙洲干了两年。
大概因为我也当过财政干部和扶贫队长,与他又是本家,自然话题多多,一见面,我们就无拘无束打开了话匣子。
忆起前几个村落的窘状,我提醒说:现在可没几个人愿意在老屋讨生活!
谭诗华也深有同感:是的呢!以前讲安居才能乐业,现在倒过来了,乐业才能安居!在家有事做,还能挣钱养家,村民才可能留下来。
我说:这可很不容易,不知你们为了把人留下来,想了些什么高招?
谭诗华谦逊地笑笑:其实也没什么高招。我们前前后后做过的,正在做的,还想做的,概括起来,就是“三个三”。
我不觉来了兴趣:哪“三个三”?
谭诗华便竖起指头,如数家珍,为我一一道来。
据谭诗华介绍,第一个叫“三子”,就是“种果子、摆摊子、开店子”。目前全村共发展黄金奈李、水晶梨等特产水果近500亩,建有售卖土特产的摊子135个,还有民宿、餐馆、特产、电商、文创等各类店子48家。
我知道,沙洲现有142户人家,照此计算,差不多每家都有一个摊位,每户还有3亩多果园,加上其他收入,难怪2022年人均收入突破了1.9万元呢。
第二个叫“三色”,即“红色文化、绿色水果、古色瑶风”。沙洲希望通过采取场地出租、商标授权、入股分红等模式,发展壮大优势产业,把星罗棋布、底蕴深厚的红色遗迹,四季葱郁、瓜果飘香的果园菜园,古色古香、历久弥新的瑶族民居民俗等资源盘活,变为助民增收的“富矿”。
第三个叫“三新”,即“新能源、新瑶绣、新加工”。重点是引进新型产业,通过投资光伏发电、瑶绣展演、山泉水厂等,为致富创收再拓新路。沙洲目前已采取“飞地模式”,同汝城一家公司达成协议,在其车间建设光伏电站,每年卖电可收入15万元。前不久,谭诗华还带队去广东乳源,考察学习他们的瑶绣产业,希望补齐沙洲瑶族元素产业的短板。
“总之我觉得,乡村要振兴,关键在产业。”说到最后,谭诗华扬起眉毛,挥动手臂,言语铿锵地告诉我。
我不觉对他伸出大拇指,心里也说,然也。
以我的经验,谭诗华他们这“三个三”,确实抓住了根本,干到了点子上。这是沙洲真正走向成功的密码,某种意义上,也是我所探寻问题的答案。
我一直认为,一个村落无论新旧,要想获得发展,就必须具备可以持续发展的产业支撑,能够形成强劲的内生动能,这样原住民才能活下去,还能活得好,村里才会有烟火气,否则一切努力都是白搭,一切梦想都是空谈。
想到沿途见闻和隐隐担忧,我又冒出了一个新问题:古村不能进车,不能淋浴,还是老式厕所,其实不太适宜居住,村民变富后,定是要改善住房的,沙洲允许大拆大建吗?
谭诗华斩钉截铁地说:大拆大建可不行!正是考虑到村民们愿望强烈,我们已启动“幸福家园”项目,统一规划建设48栋瑶族风格新民居,第一批今年9月就可搬进去。到时候村民不但可以住新房,还可利用住宅墙体与中部消防通道空隙,在两侧布置特色小摊位,形成一条U形民俗商业街,增强发展后劲。村上也早就明确要求,搬出去的村民要把老宅腾给集体,统一开发经营管理。
我表示赞同说:这倒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。
时间在悄悄过去。抬眼看天,雨已停了。听了谭诗华的介绍,看看眼前的沙洲,我的心情也似乎晴朗了许多。
十
听说“半条被子”的旧址门前,有条小巷道,现在是“巾帼创业一条街”,摆摊设点的多是回村创业的沙洲人,我决定前去看看。
那巷道并不宽,地面用大小砾石铺就,走起来也不平,却好生热闹,抬眼望去全是小摊。大家似乎从家里拿出板凳,在门口搭上案板,就开张营业了。摊主还真多是女性,有人来,便立身相迎,笑容可掬。
在一位斜挎腰包、麻利精干的中年大姐摊前,我特地停了一下。她左侧案板上有几把筲箕,满满盛着干笋干豆角;右侧案板上是几个塑料袋,鼓鼓装着黑豆落花生;面前的四个提篮里,分别是红红的鲜桃、紫紫的葡萄、青青的黄瓜,还有乌乌的奈李,算得上五彩缤纷了。看样子,她卖的都是自家出产,真是在家门口就把钱给挣了。
我笑着征询她的意见:可以给你照张相吗?
她满面笑容地对我说:可以呀!并马上竖起右手大拇指,摆了个大大点赞的pose。
等我按下快门,她才问:您想要点什么不?
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她:先看看再说。
其实我并不想买东西,我可不想大老远地去当农产品的搬运工。可是,在一位大妈的摊位前,我改变了主意。
大妈坐在一个巷子口的墙角,白发飘飘,青筋毕爆,满口无牙,开口说话,嘴巴便一瘪一瘪。不过看她精致的五官和矍铄的样子,年轻时定是一位大美女。她的面前,错落摆放着几只不同材质、不同样式的篮子,分别装着梨子、李子、杨梅什么的。一根黑色的拐杖,斜靠在身后墙上。
谭诗华低声告诉我,她叫徐良凤,今年88岁,是沙洲村善良贤惠妇女的代表,本来儿孙都大了,也不愁吃穿,可以在家安享晚年,偏要跑出来摆摊卖水果,说要自食其力。
我听了不禁肃然起敬:这该是多好的人啦!有这样的村民,真是沙洲的福气,沙洲的明天又何愁不好?
这是不是沙洲走向成功的第二重密码呢?
看着眼前的徐大妈,我不觉想起了母亲,虽然96岁了,也依然闲不住,每天都在收收种种,忙前忙后。母亲她们这代人,一辈子都在辛勤劳动,生怕吃了一口闲饭,生怕变成儿女负担。
像她们这样的耄耋老人,都不肯停下蹒跚向前的脚步,我们哪有理由不去奋力爬坡过坎呢?
但她们毕竟都已老迈,真希望儿女们都有能力守护在旁,而不是为了生计东奔西走,让她们独守老屋。
我决定买走徐大妈几斤水果,以表敬意和支持,于是蹲下问道:您这李子怎么卖?
大妈慈眉善目对我说:便宜得很呢,十块钱三斤。
我故意问道:贵倒是不贵,是不是味道不怎么样呀?
大妈语气坚定地说:你放一万个心,保证好吃!
突然想到不少老人都喜欢收现钱,我连忙对她说:我可没带现金,这可咋办?
大妈笑了,爽朗地挥挥手:没关系,扫我微信呀!
没想到这徐大妈,还挺时尚的呢!
我于是开始往袋子里抓李子,抓了几把便问:差不多了吧?我的意思,多点少点也无所谓。
大妈掂起袋子看看,说:还不够,还要装!
终于装够了斤两,大妈又顺手抓起一把丢了进去,秤杆望望地称给了我。原来三斤李子竟然有这么大一包!
刚好一位友朋路过,便拍下了我向徐大妈买李子的镜头,为我的郴州之行留下了一张最珍贵的照片。
……
在郴时匆忙,返家后细想,郴行数日,还真是见闻多多,收获多多。这里面有开眼,更有静心;有担忧,更有欣喜;有沉思,更有激动;有回望,更有前瞻。记忆中,郴州的山川、人文,郴州的历史、风物,总是一波接一波向你涌来,让你目不暇接,更来不及咀嚼消化。它们带给人的体验,也总是那样丰富,那样神奇,那样令人向往。林林总总下来,我该对郴州说点什么好呢?
不知不觉,我的眼神停在了“郴”字上面。
“郴”是个会意字,左树林,右城邑,意谓“林中之城”,说明“郴”的基本特征是林城相融,风景绝美。
有趣的是,很多汉字都多音多义多用途,这个“郴”却特单纯,它既不多音,也不多义,还只能用于地名,且只能用在一处地方。这个地方,从古到今,就叫“郴”。
这“郴”字,简直就是个神一般的存在!
我突然想到,这个神奇的“郴”,不也是在冥冥之中,凝聚并代表了郴州这块神奇的土地上,所有郴山、郴水、郴人、郴物所拥有的独特的气质、风采和神韵吗?
既然如此,那就容我由衷地赞美她一声:
好个独一无二的郴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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